聖誕述異之住古堡

87年的聖誕，我在蘇格蘭住了幾天古堡，不是酒店，是住宅．

住得起古堡的，當然是富貴人家，我指招呼我的屋主．

當年在列斯，留學生到了聖誕，可算掉入黑洞，因為幾天長假期，甚麼都關門，吃也成問題，比香港二十年前過年還甚，絕對是四野無人．雖說還有幾個港生照應，始終是不便兼沉悶；所以見到大學有個留學生寒假探訪民居的留宿計劃，二話不說，即時墳表，還可選地區，即挑了有咁遠得咁遠的蘇格蘭．

求仁得仁，收容我的信來了，叫我往蘇格蘭東岸的Abroath.

聖誕前夕動身，火車站外接我的是一輛梅士狄．賓士，等我的是一對白人夫婦，男的活脫脫是六十年代的大班：身量高大，西裝畢挺，皮履講究，留有髭子，六十上下；女主人是個略胖而和藹的人，穿戴低調地名貴：Mr. and Mrs Lewis. 路易士先生原來是美國某大公司(General Electric? )駐德國分行的前總經理－當年唔興叫CEO－已退休兩三年，太太是德國人，夫婦買了幢蘇格蘭堡壘，退休便住下來．

這幢古堡當然不是遊客見憤的那麼大和靚，不過也有四層，另有地窖．室內裝修當然全部現代化，在女主人的廚房，首次見到無火的電磁煮食爐，當時好羨慕．家居佈置和擺設還是以新古典和舒適為主，並非羅浮宮調調．還保存了很多古堡原有的傢俱，包括我住的客房的舊木衣櫃，開門時的吱吱曳曳聲大可作證，還有張公主床，床褥是新的，床架相信已有若干時日，是古董嘛．浴盆水廁都是扮古董的新東西：舊的捨不得丟，夾著新的方便，一層一層疊上去的修整，年輪似的積著時代，和著玫瑰和薰衣草的亁花味，二三百年的歷史，就給放大了幾倍，這是他們存舊的方式．生活的保育，住過英國的都會嚐過這種風味．

地下的客廳飯廳偏廳廚房各司其職，沒有你想像中一眼見晒的大堂或長廊景，入屋後是一度度的門，內自有乾坤，若不推門，只見引領上樓的石砌樓梯，和暖氣不大到的石壁，如假包換的蘇堡壘．忘了為甚麼，夜半有一兩次摸著冰冷的石壁，踏著不太平整的石階下樓來，總是想著一堆堆古堡怪談彊屍驚魂的嚇自己景像．驚驚下住了四日三夜．

不知道他們當年為甚麼會接待來自香港的女學生，或許是好奇，和我一樣，反正是經歷，就找一個距離恆常最遠的軌跡．87年亦不太興中國留學生，香港的可能已是一般西人心中的終極遠東代表．

生活又如何呢?平安夜當晚，吃過了火雞晚餐，三人在火爐邊，聖誕樹旁交換禮物．老實說，我只帶了一份紀念品給他倆，一換就玩完，但他倆郤各自準備了N份小禮物，玩魔術般拿出來互送，亙吻，甜蜜得不得了．兩人之投入，我略覺失禮之餘，亦懷疑他們之前真的不知道對方準備了禮物．但明明我剛到火車站時，太太便交帶先生好趁前夕在鎮上買齊東西才回家．

即時覺得自己獲派女兒的角色，但又沒有道具和台詞，cultural difference 和improvisation 這等事，是演員自理的．

第二天早點後，和先生換了長銃賿水靴去看養在園子的馬．園子是指莊園，走路過去，要十五分鐘，忘了說，剛來時，先生慢駛入欄柵，也用了好五六分鐘才到達堡壘．兩條大狗跑在前頭，都是太太的至愛．園子的盡頭就是公路，路口有一棵大樹，我拍了照，深想有一日再次經過，可能還會認得它．

午間無事為，便在古堡內鑽，能入的廳房都去探望，二樓有些青花大花瓶，三樓有座鋼琴，四樓的尖項收朿處有張像梵高畫過，他房間的椅子．晚上三人飯後看電視，因為電視台的人也放假，所以都在播電影，一口氣的三部占士邦．三人大眼小眼一字排開螢幕前乖乖坐著．從此，我知道香港的電視娛樂界同行是多麼可敬．

我也會和他們出門訪友．一個早上，往鄰近的一個農莊，種麥子的．純粹是睦鄰吧，談的是農業．莊主很高大，很樸素，就他和幾個工人打理若干畝的地．因為是冬天，又已收割，早就農閒；我去他的收割車邊比一比，剛好是車輪的高度．這車一過田，麥子便給割下，難怪只得幾個工人做事．

亦曾到過他們的大幫朋友聚會，這得要點心機．地點是一些country club 之類，也是地區人士吧，應該是中產或以上的鄰居．太太之前提我要穿我最好的大衣和鞋子．到達後即各有各傾，我這種稀客，自然是被圍對象，一時間覺得責任重大，中國／香港文化大使，坐直腰板，左來右往，自問忽然上身，對答如流，言語便給，超水準發揮，無辱國體，賓主盡歡．先生太太該很滿意．好彩唔使食埋飯．

想來其實沒有與先生認真談過話，他多數在書房工作(?)，太太做好飯就叫我入書房找他．試過一次和他起那些中國古董青花瓶，隨口說句我認為不漂亮，（事實上明清時代很多出口西方的瓷器，濫製的情況很普遍）又根據瓶上的年號署章歲次推算其年期，跟他從古董店聽來的略有出入，即時黑面，懷疑被騙．嘩，我信口開河，你當我專家，雖則與我無尢，但如果因而壞人衣食，都好驚，說話真係咪亂講．

和太太反而有在廚房多聊幾句：園丁一家怎地忽然辭職，火雞可以煮幾味等，不過談得最多的是他們的兒女．該有四名，都長大成家了，都有小孩；太太還是很以他們為榮的，不過，他們都不來陪父母過聖誕．照片放滿廳房，就是沒有真身．太太很詳細說了他們各自不來的原因，很明顯，因為不來了，才考慮招呼一個外來者．富有人家的寂寞家長，一樣寂寞．

四天後離開，倒和太太有點不捨．之後和美國來的室友說起，結論是一句bloody rich.

一年後旳聖誕想給他們寄張咭，才發現完全沒有記下他們的聯絡，兩人名字一點也記不起，先前說是姓Lewis, 也是十分存疑的記憶，甚至是自作的．我知我的記憶有很多bad sectors, 愈忘愈失，但對兩人的資料缺缺若此，真的可能是他們too bloody rich 所致．